长风逐月。

今日风这样大。

山上天寒,每每才及初冬,就要飘起封山的大雪,少有能出山的时候,雪后初晴时陈榆常要温一小壶酒,前一年在院落里的树下埋了,冬日飘了雪方才挖出来。借着炉子烧炭煮酒,有时亭外风雪飘摇,连他将棉衣裹了又裹也冷得直哆嗦,陈榆只披一件大氅,袖袍宽大,盛满了风,抬臂一挥几乎要乘风而去。他有时候会叫陈榆招到身边去,怪便怪这屋在山风中尤如虚设,但依偎在陈榆怀里的时候却好似春色早早叫他拥了一怀。有时他会凑过去悄悄就着杯口舔一点,是清淡的花香,自咽喉而下,一路醉到心尖,没一会便头晕得辨不清物什,枕着师父的宽袖睡得人事不知。

这样的冬日最是叫人一梦不起,他恍恍惚惚在山里过了几年春秋,修行堪堪入个门,却能同师父争着酒喝了。院子里的榆树荣了又枯,树下不知消磨去多少时日,直到山上的旧衣已经遮不过他的手脚,总是飘着露出一截,陈榆说,带他下山去镇上一趟。

陈榆常年一身道袍,下山前却是迟疑再迟疑,最终去了道冠换了木簪,灰扑扑的外衣束上系带,他看来这就好像下了山就要进凡尘,连师父也不能免俗,天晴的时候能在崖边看见无尽云海,但是沿路而下却毫无知觉般云雾就从身上扫了过去,他一直瞧着前头,想找那片云海,直到远远看见镇上林立屋子,一回头,方才发现云雾已被他落在身后,掩去了神仙住所似的顶峰。

镇子上喧闹得很,从这头到那头都是人,望也望不尽,他有些瑟缩,退了一步去拉师父的手,陈榆一面拍拍他的手背,一面给他掌心里塞了三枚铜钱。是一枚枚地数出来的,又一枚枚塞进去,他自小被捡回山上,虽不记得清人世间的日子,却还记着铜钱这牵着命的物件。陈榆领着他在人群中辨开一条道,他见着耍把戏的人有点好奇地脚下一顿多看了两眼,师父便又回过头抱他起来,鼻息间皆是皂角的清气,他也乐得坐在师父肩上,杂耍的上窜下跳,一群跟皮猴儿似的,他看得眼睛都顾不上眨,眼见着赢了满堂彩,围观的零零散散抛了一地的铜钱,叫一众孩童忙忙行礼道谢,他想了想,也从掌心摸一枚铜钱丢了进去。陈榆没有制止,搂着他抱进怀里,一路托着出了人群,少年人七八岁的身子还轻,能摸见脊骨的印子。

这便一路抱进了铺子,陈榆喊了人来给他丈量身形,他们等不了裁布制衣,只约莫拣了几件现成的包起来,那裁衣的娘子和陈榆有些旧识,聊来轻熟,眼角眉梢却挂着凉薄,只包了衣物便草草了了话头,接着钱数了几遍才肯放人。

他直觉这人看不惯他们,但是陈榆没有说话,一手抱着衣物一手牵他,路过贩糖的铺子又进去包了点。他认识这糖,早几年师父见他剑法有些长进都会敲一些给他,敲完再给包好,后来许是吃完了就再没见过,陈榆接的纸包愈多,踩着的步子依旧轻而稳,飘过一路,又绕了回去。

天色渐晚。远远的红霞染的漫天都是,镇子里亮着一盏盏的灯笼,他站在山路回头望,萤火点点,极尽温柔。

他得了新衣裳,也见了人间世,好像大梦一场就此醒了,也不枕着师父的衣袖尝酒了,他说不清缘由,倒是不知从哪学了与陈榆对坐浅斟。但冬天依旧是他的快乐日子。

陈榆自带他从山下回来,整日在小屋里研墨,提笔又落,止了又不满意,揉去又展,最后题了两字递与他。上书“迟琛”。

迟琛十四那年,陈榆又下山领了个孩子回来,一身的尘灰,蹭在陈榆的道袍上,迟琛瞧着心疼,过去接男孩,依着陈榆说的在后山的山泉里擦洗干净,瞧着眉目干净,对着馒头却吃了三个,陈榆没敢叫他再吃,过去抱开了。夜里孩子占着迟琛的铺,缩得小小一团,但奈何床铺着实不大,迟琛睡不安稳,半夜里爬了起来。隔着窗户缝,陈榆道袍宽宽地盛着风,月色淌在他发上,迟琛摸了出去,在陈榆对面坐下,看他闭着眼,手指微微扣着,许久才听了一句。

“天下大旱,这是应了道,却叫人见之即避。”

“什么?”迟琛问。

“苦了太多人。”

迟琛听懂了个苦字,探过身去看陈榆,人不睁眼,他便也只是静静看着,看了一会,绕过去半跪着埋在师父怀里。

后来陈榆将新一年的酒埋进了树下,下了山,再没有回来。迟琛等了两年,第三年把酒挖出来喝了,小孩站在旁边看他,许久凑近他怀里舔了口杯沿,醉得人事不知。

评论
热度 ( 3 )

© 长风逐月。 | Powered by LOFTER